辗转
江飞
题记:总在亲人们的生死里辗转,这些日子。疾病,痛苦,良知,孝心,挽留,放弃,一切都显得分外沉重。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而在此处与远方之间,我与人们之间,是辗转的艰途。辗转,是残缺的,片断的,是将完整的夜,切割成一截一截的黑,而每一段黑,都盛满失眠的焦灼,破碎的余音,隐秘的心绪。
雪,说来就来了。
医院。肿瘤部。35-36号。终于找到这里,推门进去,他躺在病床上,见到我的到来,显得有些惊奇,又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有什么是可以预料的呢?),就像年冬天我初见他时的那样。其时,他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市委党校学习,晚饭后便散步到我们的校园里。他是表弟的大伯,自然也就是我的大伯。我们在寒风里简单地握了握手,仿佛很早以前就已熟识,肩并着肩,走向我简陋的寓所。谈的什么早已忘记,不外乎彼此的工作、家庭和繁忙的生活。后来又约了他来吃饭,喝极少的酒,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瘦,让人很担心的瘦。后来同母亲说起,母亲说,一直是那样的,瘦有什么关系,没病就好。
再见便是飘雪的今日。胃癌晚期。苍白的脸。极瘦。满头白发。已经躺了五十多天了。病房里开着暖气,很温暖,却掩不住话语的虚弱和躲闪,输液管里滴着白色汁液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的冰凉。一直照顾着他的大妈,跟我说起过去的疏忽和大意,说起前些日子突然大出血抢救的过程,说起亲人们都紧急地集合在他床前,笨嘴拙舌的我,不知该怎样去回应。一切的安慰在现实的疼痛和等待之中,显得是那么轻飘,仿佛一说出口,便是最虚假的谎言,而谎言似乎于生于死都无济于事,反而更见出生的无奈,死的悲凉。
他突然侧过头问我:海子为什么自杀呢,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呢。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起十多年前自杀的这位著名的诗人,虽然几乎每年春天我都要到这位诗人的老家去看望他的父母。可能是太过于专心于他的诗歌,追求他的诗歌理想吧,我嗫喏着,似乎是想极力淡化他的最终结局,不论是主动,抑或被动。他沉默,不语,仿佛我带去的一盆水果花篮,躲藏在自己的角落里。
我突然想,许多年后,我可能不会再想起他,他所承受的内外交织的痛苦和疑问,都会像雪一样融化,不复存在,但可能不经意间还会记得他的名字——孺牛,让我联想起在不解和误解里辗转一生的鲁迅,或一头瘦瘦的俯首的牛。
他躺在那里,浑身疼痛,却再没有翻身的气力。
年1月16日。从医院出来,雪已是格外的大,我的眼里似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更远。匆匆跳上9路公交车,眼前便迷朦恍惚起来,窗外是沸沸扬扬的雪下得正紧,而车厢里热气腾腾,人头攒动,冷暖之间,浮出莫名的感伤。在此前等待的时候,雪是美丽且诱人的,而现在突然面对漫天的轻盈,却感觉覆盖一切的浓重。
一场雪会持续怎样的长度?父亲会比我更关心这一场雪吗?从他的窗外,看不到积雪的屋顶,他只能感受到雪的寒意,和穿透门缝的风声。三十年了,他的心早已适应了这些自然的赠予,或者说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像往常一样打开门,一点一点扫去屋檐下的积雪,而等他一转身,雪又覆盖在雪上。他踩着雪走向学校,没一会儿,又捂着胸口蹒跚返回。是什么让他心跳加快,心慌不已?
我从没有听过父亲心跳的声音。或者说,当他抱着襁褓中的我的时候,我还无法分辨一切外在的声音,只可能本能地贴近他厚实的胸膛;而此后,我一步步离开他的怀抱,越来越远,自然也就越来越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可我一直在想:那该是怎样节奏有力的声响?于我,又需要多久,才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呢?
父亲敞开胸怀,我帮他撩起上身层层的毛线衣,让仪器的探头滑动在他的胸口,那呈现在10英寸电脑屏幕上一阵一阵振动的阴影,难道就是跟随父亲近六十年的心脏?现在它出了问题?随后便听到经由仪器传递出的心跳的振声,急促,频繁,夹杂着混音。十分钟后,我拿到这样一份关于父亲心脏的检查报告:
XX医院彩色超声心动图检查报告
超声描述(IDE;M超;DOPPLER(CDFI、PW、CW))
心脏:1、房室腔大小正常范围,室壁不厚,静息状态下室壁收缩活动未见异常。
2、二尖瓣不增厚,开放不受限,彩色多普勒未探及反流,二尖瓣血流图示Ve小于Va。
3、主动脉及主动脉瓣未见异常。
4、肺动脉无增宽,彩色多普勒未探及三尖瓣及肺瓣反流。
超声提示:左室舒张功能减退
那个检查的女医生没有跟我说我什么,从她的表情也找不到任何信息,一张薄薄的纸,让我能得出的猜测就是:父亲的心脏已不像从前,它正在一点点地丧失健康的功能,血液从心脏传递到身体的各个地方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我当然记得母亲向我描述13日凌晨三点时的情形:父亲起来小便之后,躺到床上,突然两耳轰鸣,眼前一黑,黑暗里,母亲只听见父亲“呼呼”地急促喘气,赶紧拉亮灯,只见父亲双眼上翻,双手蜷在胸前,手脚冰凉。母亲喊他,推他,没有任何反映;母亲打电话给舅舅家,没有人接;母亲哭着喊父亲的名字,不照喽,不照喽。几分钟后,父亲突然又回过神来,茫茫然,不知所以。母亲说完之后,忽然说,万一那晚你爸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的心猛地一阵剧痛:我无法安慰这个刚失去了父亲又再次经受生死考验的看似坚韧的女人,我的母亲,而我也无法想象,在半夜三更的罗岭,母亲的呼喊该是怎样的惊慌、寒冷和无助!现在,“心悸一年伴晕厥三次”的父亲,医院心血管科(CCU)狭窄的4号病床上:这是他五十八年来第一次住院,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测仪的几根导线,多少显得有点不太适应。第二天,父亲就说,昨晚没睡好,辗转了一宿。我不知道他是开始想念罗岭老家的那张床,还是有许多人许多事放心不下,就像曾经有段时间,他彻夜失眠,在痛楚里辗转反侧,年上山下乡的汽笛声,仿佛依然飘荡在三十年后他听力衰弱的耳边,呈现在他层出不穷的梦境里。而在他的梦里,是否会出现刚刚进入另一个梦里他的岳父我的外公的身影呢?
八十五岁的外公,因为一杯白酒,胃出血,而病在了床上。年的最后一天,我回到罗岭。我站在他的床前,他还认得,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而母亲说,就在前几天,还一直是糊涂的,偶尔清醒一会儿,就问,小飞和小伟还没放假啊,什么时候回来啊,一遍又一遍。我俯下身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他无神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任何声音。
在我的文字里,他是罗岭的最后一个象征,或者说是整个大家族的最后一棵年迈的树。他的子孙们陆续都回来了,从马鞍山,从青岛,从合肥,从安庆,从岳西,那些由他生长出的无数分散的根须开始一点一点重新回到他身边。现在,这棵饱经沧桑的树蜷缩着躺在床上,一张一合呼吸,艰难小便,他的枕头下是他一生攒下的积蓄,数目不详;他的床脚是刚搭起的临时床铺,凌乱的被褥和床单,他的儿子和孙子昼夜轮流,守在他的身边。每天半夜他都要突然呻吟着爬起身来,他的儿子们就努力地把他重新压进被子里。有许多事情还无法预料,当然于他们,有许多事可以提前准备。
年的第一天和年的最后一天,又有着怎样的区别?从罗岭到安庆,从黑夜到黎明,在黑夜的起伏里平稳过渡,在鞭炮、雨滴和祝福的短信里再次醒来。拉开城市的窗帘,车辆很少,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的还是去年的灰尘,而似乎年缺失的雨水都积蕴到最后,并一直延续到年的开始。滴滴嗒嗒,没有停歇。天气预报说,大幅降温,有雨加雪,而我却只看到雨,或浓或淡,就是不见雪的踪影,哪怕只是一点象征性的雪末,也没有。只有愈来愈冷的风,雪还在来的路上,或者干脆悄悄地退了去,据守在远离南方的北方吧!人,满目的人,摩肩接踵的人,四周都是烟火的气息。在烟火里,虽然憋闷,然而却真实,踏实,就像手里拎的吃的和用的,沉甸甸的生活。年,马上就要到了,我暗想。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年的到来!9日晚九点五十分,在完成最后的家族团圆之后,他撒手而去。隆重而热烈的民间葬礼,已是不多见了,那些高龄的老人们坐在屋檐下,看着来来往往光灯的人群,很是羡慕。油灯灭了,尘埃落定,儿孙们再一次各奔东西,而那个在二舅家门前捧着火球晒着太阳天天盼望过年的老人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阳光宛在,照耀着空荡荡的门前。一周后,雪落在田野上,落在他崭新的黑色棺木上。
“最后的雪/轻快地爬上屋顶/一段黑暗的路/竟走得毫无踪影/没有人走出去/甚至不敢有这样的想法/雪落在雪上/就像水消融在水里/最后的雪/最后的总结/无法解读的天书/只能若无其事地飞”。一切都仿佛辗转在或深或浅的雪地里。想写下点什么,却只有潦草的这些。“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知怎的,就惦念着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而似乎也只有这辗转千年而来的句子,正合我意。
一路面孔
Unevenness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美]艾拉兹·庞德《在地铁车站》
于是,我便看见:许多一闪而过的面孔,许多重重叠叠的影子,仿佛这个季节里迎风而落的树叶,扑头盖脸向我而来。风在空气中游动,在干涩的眼底吹动,无助而冰凉,风中残存的一点温度也似乎难以支撑更久。坐在校车上,夏季的竹垫还没有撤去,初坐上去竟感觉比风还要冰凉。我不敢触摸它们,只好紧抱着手中的书,苏童的《碧奴》,一个一路泪水的坚韧女子,此时此刻,让我的心里多少有点温暖。
就在昨夜,一场细雨意外到来,无声无息地就下了整整一夜。一夜之后,又消失得不着痕迹,只剩下潮湿的地面,和愈来愈淡的土腥气。半空中的飞尘已被清洗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立冬的寒意和对即将到来的小雪的等候。这是一场迟到的降雨,然而却又意义非常。前些日打电话回家,母亲就说,罗岭已经很久没有落雨了,家里的水井已抽不上水,都干了,父亲只好到地势更低水井更深的春发家挑水吃。我无法安慰他们,因为最能安慰他们和村里大大小小池塘、田地的,是雨水。我不知道这场微不足道的雨能否给他们一丝安慰,又不免担心:这久违的雨水是否只落在我一个人的窗外,而尚未抵达六十里外罗岭老家的屋顶。
我不得不反复提到,那个霪雨霏霏的冬天的黄昏,那辆由A城开往集贤关外的1路末班公交车。雨很小,车厢里的人很多,相互挤靠在一起,像一叠因为年久而粘在一起的相片。光线昏暗,每个人的面孔都仿佛湿漉漉的,渗透着水气,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窗外是逐渐围拢过来的黑暗。没有人在意车顶上那扇敞开的窗户,而我就在这窗户底下,自然也没有人在意。冷风裹挟着细雨钻进来,在我的头顶盘旋,顺势便游进我的身体里。一阵寒颤。穿过这扇窗户,我就眺望到了城市的夜空,和我在老家门前看到的罗岭的夜空似乎别无二致。都说窗户意味着风景,意味着窗外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而在那时的我看来只是觉得更高更远甚至有些奇怪罢了。我似乎听见了谁的雨伞往下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多么轻脆,多么清晰!路是颠簸的路,布满灰尘和坑洼,当然也处处都是停顿。柏子桥。二环路。高花亭。黄土坑。帝伯格茨。五里铺。八中。十里铺。大修厂。收费站。集贤关。红旗水泥厂。花园路口。高速路口。A大学。一路上,我没有伸出手去,关上那扇近在咫尺的窗户。
习惯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习惯了坐车的时候将一只眼睛交给窗外。那些擦车而过的面孔,多么憔悴,又多么鲜亮,陌生且转瞬即逝,总让我不由地胡思乱想。比如很久以前那个将额头抵在车窗上的女孩,白色的高领,红色的外套,却看不清色彩映衬下的面孔,我在这里,她在那里,就像一个唯美的电影镜头,短暂又分外漫长,镜头一晃,就是N年后,或是意味深长的结束。有时候,在人行横道的这一头,等绿灯变亮,而在灯亮的一瞬间,我停在那里,双眼平视不动,看人群向我涌过来,便只感觉无数模糊而匆匆的面孔从远处像鱼样游来,又匆匆向身后更远游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故事,精彩的,抑或平淡的,而每个故事却似乎都写满匆匆的主题!
因为匆匆,所以,有的人,我们一生只见一面,然而有的人,见了一面就是一生,比如那个冬天见到晶的第一面。那天天气异常的好,天空层次分明,晶突然地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阳光轻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显出圣洁的光泽,刚烫过的头发微卷着,随意地搭在雪白的羽绒服上,我只感觉眼前一片耀眼的光明。后来,每当我们共同回忆起这一节的时候,那张生动光洁的面孔便成为回忆的全部,而据她说,当时她是陪另一位女生一起的,那个女生还跟我说了许多话,而我却不记得了。晶说,其实在这之前我早就见过你了,你记不记得有次你坐在校车的后排,脸靠着窗户,若有所思地朝窗外看着什么,当时我在另一辆公交车上,我看得见你,而你却看不见我啊。我不觉一惊:那个将额头抵在车窗上面孔模糊的女孩是否就是晶呢?是或不是,似乎已不重要。事实是:我在欣赏风景的时候,却不料早已成为他人欣赏的风景,就像我看过无数的面孔,却不曾思考自己的这副面孔在别人的记忆里,是否也是昙花一现,或是幸运地长久新鲜下去。
什么样的面孔才能长久地新鲜下去呢?就像那一天,突然就在喧闹繁杂的汽车站外看到赤条条的他,一个傻子,或者用我们的方言说,一个孬子,一个“不好”的人。他走在川流不息的湖心路上,大摇大摆的,时而看看路边,时而看看天,一个人痴痴地笑。其实,我想他也未必真的在看,只是任由两只缺乏光泽的眼睛四处张望。他还很年轻,整个面孔非常清晰,棱角分明,甚至有些帅气,除了大脑,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肤看上去都还健康,只是呈现出长久未清洁的暗黑和粗糙。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绕路远远地躲了去,边走边时不时地扭头斜斜地瞟上一眼;更多的还是按部就班地赶路,乘车,挑着担子,抱着孩子,视而不见,或司空见惯了吧。
身旁的晶当然也看见了。走过一段路,她才突然低声问我,看到了吗?看到了,我说。她笑了笑。她说以前在她的老家常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孬子,有时是一夜之间整个镇上就突然多了许多这样的四处游荡的人,据说是民政局一个月一次地集中“收集”他(她)们,然后在乡镇交界的地方统统丢下,开着车迅速离开。做这事当然是在晚上,月黑风高,他们像牲口一样从田野从街头巷尾从各个暗黑的角落赶到一起,挤在一辆车上。我是相信这样的说法的,因为我也曾在罗岭目睹过如此众多“不好”的身影,只是我无法想象:月光下他们的面孔,是否也像是去赶赴一场难得的盛宴,满脸笑容?
在罗岭街上,常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他们,蹲在人家的门口或垃圾堆旁,披着胡乱拼凑的衣服,甚至也干脆一丝不挂地在街上溜达,或随意地往墙根一躺,晒着太阳,旁若无人。我曾仔细观察过他们的面孔,除了黑些脏些胡子长些,与我们的似乎没什么两样,倒是有许多“不好”的人脸上终日里都流露着美好的笑容,让人生疑,更让人感叹。印象里有一个喜欢抽烟的孬子,每次遇到他,他总在抽着极短的一截烟头,一脸的满足。街上的人都熟悉他,有时也给他烟抽,给他衣服穿,他接了,嘿嘿地冲人家笑。在我们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可以碰到他,远远地蹲在树下,看着我们,那样子倒真像个渴望上学的辍学儿童,自然我们也就不用怕他,甚至有胆大好心的同学递给他一点可口的食物。后来多少年我在外读书,倒是很少见到他,以为早不在了,却不料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又和他狭路相逢,他看着我,依然嘿嘿地笑,像是很熟识地打招呼,还是曾经的面孔,十多年了,竟看不出一点变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时光对他好像也是无效且无比眷顾的。我不禁愕然,继而调整面孔,挤出僵硬的笑,却再也不是那个背着书包一脸天真的少年了。
高速路口。花园路口。红旗水泥厂。集贤关。收费站。大修厂。十里铺。八中。五里铺。帝伯格茨。黄土坑。高花亭。二环路。柏子桥。那些潮湿的、模糊的、生动的、新鲜的面孔,也像这站牌一样,一节一节纷纷退去。二十五分钟后,校车到达A大学。天已是完全的黑,下了车来,虚脱一般。忽然感觉书的封面上有一层薄薄的东西,轻轻一摸,不是雨水,却是细细的尘土!